文学论文哪里有?当我们今天大张旗鼓突出《狂人日记》如何伟大的时候,事实上忽略了这是一部被建构起来的“经典”,要知道,《狂人日记》发表后到 1949 年这几十年里,这部小说几乎很少被人谈起,反倒是《阿 Q 正传》这样的小说被经常评论。这里面,究竟是被当时的知识界忽视,还是因为这篇小说确实不值得像百年后的今天这样去发掘它的微言大义?这些问题都是值得深思的。
第一章“狂人”的建构与消解
一 回忆的真实与虚构:狂人的自我建构
虽然“我们常常争论小说中的‘狂人’是不是一个疯子的问题”④,但并不影响我们把狂人理解成一个反封建战士,一个具有启蒙精神的时代先锋。谁也不会想到,傅斯年在《一段疯话》中对“狂人”的赞词,后来竟然变成了学界阐释《狂人日记》的金科玉律,尽管傅斯年的话并非源自于对《狂人日记》的研究,但后来学界对狂人的建构却由此拉开了帷幕。
狂人作为一个清醒者,在此后的论说中反复出现,杨邨人①就持这以观点,周楞伽②则以感同身受的过来人身份现身说法,在表明自己不是发疯的“狂人”的同时,侧面证明了狂人作为清醒的社会批判者的角色。这些言说其实也算延续了傅斯年的观点。
在《中国鲁迅学通史》一书中,张梦阳提到,对狂人的形象问题概括起来一共有三种说法:狂人说、战士说、寄寓说。狂人说和战士说在诸多研究者的论文中并非是泾渭分明的,在论述狂人是战士的时候,也认可他患有癫狂症,尚且不做深入地剖析,试想战士和狂人同属于人之一体,岂不是很矛盾!
1961 年张恩和对许钦文在《<呐喊>分析》③中将狂人看做反封建斗士的观点作了否定,从鲁迅写作《狂人日记》时的创作过程、社会情况等角度,探讨鲁迅是如何将自己的思想寄寓到狂人的日记中,得出了“狂人并不是什么清醒的反封建斗士,也不是什么发了狂的时代先觉,他完全是一个普通人”④的结论。
在狂人、战士、普通人之间,学界似乎并没有达成一致。卜林扉一面认为狂人确实发了狂,一面又认可他是反封建战士,可谓面面俱到地讨论了狂人的形象⑤。事实上,一直到 1980 年代初,狂人的形象仍是学界议论的焦点,并且难下定论,这种局面其实与学界对五四时代的精神理解,以及知识分子的启蒙认知与研究者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正如姜树所追问的:“如果把狂人视为真狂的话,那么,五四时期的时代精神怎样体现?作者的写作目的又是怎样理解?狂人这一独特的形象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第二章 倔强的启蒙言说
一 启蒙言说与时代性
何为启蒙?康德在《什么是启蒙》一文中谈到:“启蒙就是人从他咎由自取的受监护状态走出。”①也就是说启蒙是在他人的引导下走出蒙昧的一种状态,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而言,他们的确感受到了蒙昧的压迫,也觉察到启蒙的重要性,深知若要肃清思想余毒,必须先从民众的内心深处动摇那面牢固的传统思想大旗,才能拖拽整个民族步入思想现代化的轨道。当他们不止一次地目睹和经历政治革命后,对传统文化的破坏力认识便又更为深刻,想要谋求改变的决心也更坚定。
但当面对社会变革时,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也存在焦虑和惶恐,“最明显的,只要我们考察一下杰出文人的生活和工作,就不难发现在民族主义和文化批判之间存在的矛盾。”②到底是通过反帝以救国,还是通过反封建启迪蒙昧?那些受过近代教育的知识分子们,想在此二难之间做抉择尤为艰难。和亿万同胞一样,他们希望中国独立富强,但又不同于纯粹的爱国革命家,不会为中国的旧传统歌功颂德,相反,他们一再提醒人们警惕传统的重负,号召人们脱离对官僚体制的认可和顺从。
然而这一切并非能简单推进,仅凭知识分子薄弱的力量,想要撼动根深蒂固的大树实在太难。鲁迅也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灰,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到以为对得起他们么?”①对这种在于将来的希望,鲁迅也是怕的。禁锢许久的思想,突然要被打破并掺入新的元素,这不是一件易事,更何况要去判定它未来的走向。
第三章 从社会启蒙到家族反抗
一 对家庭伦理观的反抗
在《孤独者》中有一段这样描写魏连殳的话: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鲁迅笔下描写了很多口头上大肆宣扬某种理论,实际行动却和自己理论相悖的人。打破家庭等级秩序、反抗家庭似乎是新潮知识分子倡导的,但与现实状况确有脱节之处。正如在《端午节》中,方玄绰在北京首善学校的讲堂上讲道:
“现在社会上时髦的都通行骂官僚,而学生骂得尤为利害。然而官僚并不是天生的特别种族,就是平民变就的。现在学生出身的官僚就不少,和老官僚有什么两样呢?‘易地则皆然’,思想言论举动丰彩都没有什么区别”
毕竟他自己也兼做官僚,这样讲似乎在为自己辩解,骂的厉害,却又心甘情愿地成为其中一员,言行始终难统一。回到鲁迅自身,家庭是否真的存在“弊害”,家庭伦理观是否需要反抗,其实从鲁迅在现实中的做法便可观测一二。
母亲和朱安,两个应该归为“传统”领域的女人。鲁迅对母亲是孝顺的,母亲对他的影响自然很大,他曾多次说过,母亲是自己的启蒙老师。他和朱安之间并没有夫妻之实,却又听从母亲的话,一直没有取消这门婚约,鲁迅不承认朱安是自己的妻子,但认可她是母亲的媳妇,并从物资上赡养她。当鲁迅在对友人说这些话时,“鲁迅也是半个阿 Q,是自欺欺人的半个……”③出于孝顺,他克己复礼守着朱安,甘愿被旧文化束缚。
二“反封建”言说及其局限性
制度的变革、社会的进步,也不能否认血缘关系对家族情感维系的重要性,家庭的稳定也是国家稳定的一部分。如果硬要把这种关系纳入封建陈腐的窠臼中,那么大批知识分子所追求的改革、进步意义何在?虽然现今社会的家庭依旧以血缘为纽带,父慈子孝,尊老爱幼,长幼尊卑仍被提倡,难道说我们现在所处的社会退步了?曾经的旧礼教死灰复燃了?答案是否定的。文学批评也需要贴近现实,一切偏激的看法和为了某个目的牵强附会的说辞,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证伪。
中国社会从农耕文明演化至今,讲求安定团结、睦邻友好的整体脾性是没变的,甚至在宣扬大国风范的时候,这是作为中华民族优秀品德给予表扬和肯定的,正是从“礼”中演化而来。五四时期有其特殊性,也有其目的性,知识分子希望病弱的中国能够尽快走出困境,脱离故步自封的险境。所谓知识分子,大部分是受了些许外国思想或学堂教育的青年人,没有匕首投枪,也无法赤膊上阵,唯一好使的就是手中胜似枪炮的笔杆子和脑袋中想着变革的信念,以及满腔愤怒的热血。他们在高呼破除封建礼教,打倒孔家店的时候,确实是因为积弊已久的中国困顿不堪,甚至以袁世凯为首的军阀试图立“孔教”为国教,想从思想礼法上为自己的不法行径寻求遮蔽,把延续了两千年的孔家学说当枪使。
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孔子的思想学说被军阀当作工具,排斥一切危及自身统治的进步思想。对这出打着幌子的闹剧,鲁迅看得十分清楚,在很多文章中,他对孔子采取攻击的态度,和当时的进步青年一样,都想推翻以孔子思想为代表的“旧思想”。但单一地认为鲁迅全盘否定孔子,势必会和鲁迅真正的见解相违背。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谈到在“五四”后,中国诞生了新的文化生力军,作为反封建的战士,鲁迅逐渐演变成了那代人知识思想上的精神支柱。
余论
被建构的文学经典当我们今天大张旗鼓突出《狂人日记》如何伟大的时候,事实上忽略了这是一部被建构起来的“经典”,要知道,《狂人日记》发表后到 1949 年这几十年里,这部小说几乎很少被人谈起,反倒是《阿 Q 正传》这样的小说被经常评论。这里面,究竟是被当时的知识界忽视,还是因为这篇小说确实不值得像百年后的今天这样去发掘它的微言大义?这些问题都是值得深思的。
李长之在《鲁迅批判》中写道:“失败的作品不一定是最坏的作品。正相反,它有些坏处,却又有些好处。艺术得要求完整,这类作品却是必不能完整的,所以称之为失败之作。”①当然,李长之是肯定《狂人日记》的,认为内容写得极好,但在技巧上缺少结构。对鲁迅来说,《狂人日记》并不是他的一篇好小说,这一点,鲁迅自己也说:“我惭愧我的少年之作……这真好像是‘乳犊不怕虎’,乱攻一通,虽然无谋,但自有天真存在。”
早于李长之表达观点的成仿吾在《<呐喊>评论》中写道:“……我们最要注意环境与国民性,我们的作者可惜没有注意到这些地方,颠倒尽把他的典型写成abnormal 的 morbid 的人物去了。这许是他所学过的医学害了他的地方,是自然主义害了他的地方,也是我所最为作者遗恨的。”③成仿吾认为《狂人日记》是一篇平凡的作品,并且对于“呐喊”来说太重于描写,没有将表现的手段发挥出来。
参考文献(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