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史研究始于20世纪初年。第一部中国哲学史著作是谢无量写的。谢氏主要是文学史家,还写有一部《中国文学史》。他的哲学史内容比较简单,也没有什么特点。 胡适从美国回来后,蔡元培校长请他在北大任教,讲中国哲学史。胡适在美国哥伦比亚读书时,博士论文做的是“中国逻辑史”,后来翻译成中文,叫《先秦名学史》。这部书主要研究先秦的名家和墨家。胡适到北大后,对先前的研究加以扩充,不单讲逻辑,也讲人生观等问题。讲义出版,就是《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胡适用西方哲学主要是实用主义的观点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很有特色。上卷讲名家、墨家比较深刻,儒道两家讲得浅一些,总体来说,有相当水平。蔡元培作序,指出了这本书的特点,引起了广泛注意。应该说,这是用新观点写中国哲学史的一个开端。胡书一出,谢无量的哲学史基本上就没人看了。
当时学术界最有名的大学者是章太炎和梁启超。胡适写出了哲学史,一时间名望超过了章梁。但胡适的下卷却写不下去了。因为接下来的哲学史要讲佛学,而胡适过去对佛学没有研究。他想先研究一段再说。后来他研究禅宗,还写了《淮南王书》,又研究戴震的哲学。可是下卷一直就没出来。
30年代初,冯友兰在清华大学开中国哲学史课程。1932年,冯先生的《中国哲学史》上卷出版了。这部著作对先秦诸子各家理论的分析都很深刻。胡适的书,精华在于对名墨两家的分析很详细、很精彩,但只就这两家而言,冯先生也比他写得更好。学术界一致认为冯著是当时水平最高的一部中国哲学史。此前日本人也写过一些《支那哲学史》,冯友兰的水平大大超过了他们。两年后,冯先生写出了下卷,从汉代一直讲到清末。下卷讲宋明理学尤为精到。日本人认为,冯友兰的著作,“开辟了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新纪元”。抗战前,胡适和冯友兰两人的著作最有代表性。此外一些历史学家,虽然不主攻哲学史,但也写出了一些水平很高的著作。比如吕思勉的《理学纲要》,钱穆的《先秦诸子系年》,都显示出很深的功力。
此外就是我写的《中国哲学大纲》。胡、冯两位先生写哲学史是以人物、以哲学家为纲,一个一个往下写。我换了一个体裁,以问题为纲,把中国哲学史分成宇宙论、人生论、认识论几个部分,每个部分又分成一些问题、范畴,因此书的副题就叫“中国哲学问题史”。1936年,书写好了,商务印书馆排好了版准备印刷,可是不久抗日战争爆发,没能印出来。1958年,商务印书馆的同志认为这本书还有一定价值,就按保存的纸型出版了。当时有人评论说,关于中国哲学史有三部比较重要的著作,除了胡、冯的两部大著外,“还有一部就是张岱年的《中国哲学大纲》”。说我这本书以一个比较新的体裁、从一个比较新的角度研究了中国哲学史,对其中的问题、概念、范畴,讲得比较详细、清楚。
1952年院系调整,全国高校的哲学系全都合并到北大。冯友兰先生和我从清华到了北大。那时候大家都学习马克思主义,力图用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和方法研究中国哲学史。1957年,冯先生给毛主席写信,说愿意进行思想改造,一定要运用马克思主义重写一部哲学史。毛主席回信说:“你愿意接受改造固然很好,还是以老实为宜。从50年代起,冯先生一直受批判,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但直到“文化大革命”,他还是坚持要用新观点重写哲学史。从牛棚出来后,冯先生一度时间也跟着批孔,走了一段弯路。晚年他对此有过自我反省,说当时说了很多违心的话,没能做到“修辞立其诚”。这时候冯先生快90了,他下决心要实现重写哲学史的夙愿。到95岁时,终于写了出来。晚年的冯友兰,眼不能视,耳不能听,手不能写,只能用嘴说。说出来,由秘书记录,然后念给他听,边听边修改。他后来胆量很大,不但写到近代,还一直写到现代,写了蔡元培、胡适之、陈独秀、梁漱溟、金岳霖,也写了自己,还对毛主席的思想有所批评。人民出版社给他出了六卷,叫《中国哲学史新编》。香港印了第7卷,叫《中国现代哲学史》; 台湾出版的这一本,就叫《中国哲学史新编》第7卷。冯先生的《新编》, 运用唯物史观,联系每一时代的政治、经济背景来讲哲学史。此外很注重哲学史中的唯物论思想,这一方面是冯先生以前的哲学史中讲得比较少的。
50年代以来的哲学史研究主要受苏联日丹诺夫的影响,强调哲学史中唯物主义、唯心主义两条路线的斗争,强调阶级斗争,把思想搞僵化了。拨乱反正以后,人们的思想得到了解放,出现了较新的气象。大陆主要是反对教条主义,强调用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尊重中国哲学史的历史事实;海外,包括台湾,比较注重唯心主义。他们也不一定完全错误,其内部的观点也有分歧,很多研究有相当高的水平。比如新儒家。新儒家的情况很复杂。就熊十力这一系来讲,他的学生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到台湾后,打出了新儒家的旗号。三人现在都已去世了,目前活跃的是他们的学生。新儒家从传统出发来研究中国哲学,取得了一定成就。大陆也有人主要不是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研究哲学史,但情况和海外还是有很大差别。 20世纪中国哲学史研究大致有以下三个特点:一是继承了清代考据学的贡献,从胡适开始就是这样做的。二是能够运用西方哲学的观点来研究。比如胡适的实用主义,冯友兰的新实在论,我则用唯物辩证法。在这基础上客观地呈现出融合中西的倾向。第三点,是50年代后提倡运用马克思主义,走了一段弯路后,又回到了正轨上。近百年的成绩,简单地说,是对古代哲学的遗产作了一定整理。很多问题,讲得比前人清楚。比起清儒,可说是把中国哲学研究向前推进了一步。
存在的不足,一是运用马克思主义还没完全摆脱教条主义,另外有很多疑难问题也需要进一步研究。比如《周易》的文句,一个“元亨利贞”,很多人都讲,但很难说解决了问题。《老子》的研究也是这样。我认为,古书中有些地方看不懂,应该承认,不要勉强解说。
西方哲学家中,我比较喜欢罗素和怀特海,不大喜欢近些年来在中国比较热的尼采和海德格尔。下个世纪的中国哲学史研究,应该是融合中西,追求更科学的方法。古人讲三种学问:义理、考据、辞章。要搞哲学史研究,三者缺一不可。最后呢,我想推荐一部中国哲学史的书给青年朋友,就是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虽是五十多年前的著作,水平却很高,建议大家仔细读一下。